湖南日报2023-08-15

黄永玉和张家界国家森林公园管理处工作人员在黄石寨合影

今年8月24日，是黄永玉先生诞辰一百周年。先生视张家界为故乡，留下了诸多故事。为了缅怀他为宣传张家界所做的贡献，我们走访了和他有过很多交集的姜玉平同志，力图通过他们交往的点点滴滴，还原出那一段段鲜为人知的故事。

给我来一份油渣

身为画家、作家、诗人、雕塑家，黄永玉先生的“头衔”和身份很多，但在亲近的人面前，他始终只是个湘西汉子，有着孩童一般的率真和个性。

那年，他回张家界，姜玉平带着家人去探望。在天门山大酒店，两家人言谈甚欢。先生突然兴致勃勃地提出要打乒乓球，姜玉平便安排14岁的儿子姜鞭出场陪先生过招。

一番“龙争虎斗”，谁也奈何不了谁。眼看着分不出结果，先生犹如孩童一般悄悄地将乒乓球胶面换成了底板一面迎战，结果被姜鞭发现嚷道：“爷爷，你耍痞！”就在大家大笑之际，先生却不管不顾，拍了拍手中的球拍说：“小屁股不要停，再来几个回合！”俨然一个不服输的“老顽童”。

黄永玉在金鞭溪散步

还有一回，先生回乡，住在张家界国际大酒店。晚上9点，他突然有些饿了，想吃点东西，便跟姜玉平说：“小姜，帮我弄点油渣炒豆豉来。”

彼时，酒店里的厨师早已下班，姜玉平在打了数个电话后，终于通过一个厨师朋友弄到了。看着老先生吃得津津有味，一脸舒爽的样子，姜玉平百感交集。

在外“漂泊”那么多个年头的黄永玉，故乡大湘西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，不仅仅是山水，还有人情世故，特别是饮食习惯。70多岁时，黄永玉曾这样自述：残年已到，板烟酽茶不断，不咳嗽，不失眠数十年。嗜啖多加蒜辣之猪大肠、猪脚，及带板筋之牛肉，阳荷、苦瓜、蕨菜、豆豉加猪油渣炒青辣子，豆腐干、霉豆腐、水豆浆无一不爱。

有次，在龙山招待所，黄永玉忘了带书，浑身难受，便把招待所大堂摆放的报纸一字不落地读完，连中缝都不放过。读完还不过瘾，又把房间台历上的字细细读了一遍……在姜玉平印象里，先生喜欢和他分享读书的妙处，常常劝说他要多读书。

“大伯就是我心目中的长者，可亲，可敬，一生赤诚、坦荡，让我们仰望！”他说。

你的全名叫什么？

有些人，知道姜玉平和黄永玉先生关系好，希望借着他去探望的机会一起拜访。姜玉平对此也很少拒绝，一方面是缘于人情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先生相信古老的中国文化，相信因果，重视情义，对人友善。

但先生有时也是十分个性、十分“江湖”的。有次，得知姜玉平要去凤凰拜访先生，姜玉平的几个同事在旁边听说了，嚷着也跟过去。到了地头，大家纷纷请先生题字。结果先生题了几个后就说“累了”不题了。

“他题，是因为讲情分。不题，是真不愿意。”姜玉平说，不管是题字还是画画，先生都讲心情。

有次，一批北京来的客人，慕名到凤凰拜访黄永玉，结果进门时狗大吠，进不去。托人问姜玉平怎么办？姜玉平沉思片刻，出了个主意：带两株刺槐去！果然，客人顺利见到了黄永玉。

“刺槐虽然不值几个钱，但符合先生心意。”姜玉平解释。

先生嘴上虽然从来不说，但他知道自己的画在社会上的价值早已不再只是一种艺术表达。他也知道很多人希望接近他、向他求墨宝，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。所以他对这些人敬而远之。但他对于喜欢的人，从不吝啬。作家北岛办杂志筹不到钱，在黄永玉家做客的时候谈了自己如何碰壁，黄永玉转身去房间拿了一幅刚画好的画给他，让他拿去换钱。数十年里，先生给家乡捐赠，给家乡的酒厂做设计，捐钱修建学校，做了很多很多。

有天，姜玉平在张家界开会，先生的侄子黄俊杰打来电话：哥，你的名字到底是哪几个字？大伯正在给你作画，得署全名！

那一阵子，姜玉平事多，就没过去。过了很久，想起这事了，去取画，却找不着了。黄俊杰埋怨他：“我跟你讲了的，叫你来取哈，你还不来！人家是求着也来不了，你倒好，大伯变着法儿主动给你送画，你还‘搬翘’！”

我要找他们麻烦

这件事，一直被姜玉平引为憾事。

“大家都以为凭我和先生的关系，一定得了他很多画，其实没有。”姜玉平苦笑着说，难得先生主动给自己画了一幅，因为忙落了空。不过，也许正是因为先生觉得姜玉平这个人在这方面比较淡泊，所以两人一直是“君子之交”。

黄永玉和姜玉平及家人在聊天

在平常的接触中，先生也偶尔提醒他，不管是到凤凰还是张家界，都不要把他的行程告诉别人，不要打扰到地方上的工作。

但也有例外。有一年，黄老女儿黑妮在张家界荷花机场用护照换取登机牌时，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，导致无法登机误了行程。有些委屈的黑妮就跟老爸打电话说了这件事。先生十分生气，赶来张家界，到了之后跟姜玉平说：小姜，我过来了，我要找他们的麻烦！

机场方面负责人听说后，连忙过来和姜玉平沟通。姜玉平把先生在酒店安顿下来后，就做先生的工作：“大伯啊，人家机场都承认错误了，那就算了嘛。”

看了姜玉平半晌，先生说：“那行吧，就这样了。”

对于大“个性”的黄永玉而言，这样的忍让是不多见的。归根结底，还是他真在乎家乡的人和事。

有人说，先生差点就成了中国最后一个侠客。12岁那年，他站在沙包架子底下做了决定——湘西汉子黄永玉，这辈子要当侠客，浪迹天涯。后来，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也影响了他，让他即使是功成名就之后，骨子里依然活得像百年前的侠客，按照江湖规矩过日子，待朋友赤诚，见长辈谦卑，和三教九流交朋友。

你说多少就多少

在北京，有人到家里看望黄永玉先生，进屋一看，都是陌生面孔，坐在他家里喝茶、看画、侃大山，每人手里一根他的雪茄！热热闹闹招待了一下午，把人送走了才知道，这些客人，全是先生刚刚在公园买鸟认识的路人。

对于故乡，黄永玉先生是怀有深厚感情的。1979年秋，国画大家吴冠中把张家界之行说给了黄永玉听，他把张家界形容成“一颗失落在湘西的风景明珠”，黄永玉一听自己家乡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绝美风景，立马坐不住了。1980年5月，他与夫人来到张家界。不久后，他又与表叔沈从文一起再上张家界。

此后，黄永玉先生多次到张家界探亲访友、采风创作，到底来了多少次，没人说得清。

2001年，先生一行从凤凰到张家界来，下榻天门山大酒店。一大早，姜玉平陪同先生到广场散步。两人边走边聊，有时也眺望一下远处的天门山。彼时的天门山景区尚处于开发之初，名气不显。姜玉平心里一动，说：张家界又开发了一个新景点，就是眼前这座山，大伯有没有兴趣把她画下来，帮助张家界再出名一下？

连姜玉平都没想到，话刚说完，先生竟欣然同意。

激动的姜玉平马上把这个信息告诉了天门山景区公司张同生董事长。2月24日，酝酿了几天情绪的先生在八尺案台旁，取下了叼在嘴里的烟斗，起笔，作画！

不知当年之林场吴科长开勋与宋家景诸老弟尚平安否，余（喻）广浩老弟身地何处？

画已绘好，面对气势恢弘的作品，听着围观者的赞美之词，感觉有些超出了预期的天门山景区公司的人有些彷徨，私底下求助姜玉平：价值太大了，润笔费该给多少合适？于是，姜玉平腆着脸和先生商量，征求他的意见，得到的答复是：你说多少就多少，成交！

吾乡有无名之山

凡是涉及张家界的事，能做的，先生总是不吝时间和精力去帮、去做！

公开的资料显示，他三上张家界作画，还为索溪峪、百丈峡等景区景点题字，并第一个在香港举办了“张家界画展”。他创作了若干幅以张家界为主题的作品，包括《二千八百柱》和《索溪无尽山》等。

吾乡有无名之山曰张家界……贤者游斯山，无不叹是山之奇绝，诡秘。

“这些都只是公开了的。实际上，仅2001年之后，大伯来张家界的次数就不下5次。”姜玉平眯着眼睛回忆，那年，在游览了金鞭溪、黄石寨之后，在田家台山庄休憩停留时，先生突然要他站好，提笔要给他勾一幅画像。

在喻广浩（后排左一）许忠亮（后排左二）黄俊杰（后排左三）见证下，黄永玉为姜玉平（右一）画像

那一刻，他站，先生画，许忠亮、喻广浩、黄俊杰等人在一旁见证……那一个小时的“模特”时光，成为姜玉平一辈子永难忘却的记忆。

“大伯不但是性情中人，而且心很细致，谁对他好，他心里敞亮着。”多年后，回忆起这段往事，一向豪爽的姜玉平，眼里有些湿润。

“我的家乡就像自己的被窝”，尽管身体越来越差，大伯对家乡人、对于家乡事，越来越割舍不下。前几年，姜玉平去黄永玉的家里探望，黑妮说老爸身体不好，让他休息下，没想到被先生听到声音了，招呼他：小姜来了？进来坐，喝茶！

喝茶，聊的多是家乡事、家乡情。

在姜玉平心中，大伯这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太多了，有过很多苦难，也有过很多精彩，他用一辈子的勤奋，活成了很多人心中仰望的“大神”。

先生在回望自己的世纪人生时多次说道：“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：一，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。二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。”

确然，他做到了。

在他走了后，被他写进《天门山传奇》题跋里的宋家景先生，90岁高龄了还对当初两人在一起的经历和故事念念不忘，童心未泯地找着姜玉平要照片要“证明”。很多先生熟悉和不熟悉的人，了解他和不了解他的人，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怀念他。

“我与我周旋久，宁作我。”如同他在《世说新语》里最喜欢的一句话，黄永玉，永远就是黄永玉。(曾甲长 庹星 )

（文中部分资料参考《人物》李斐然相关报道，在此致谢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