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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再见 —— 读黄永玉百年画展随想
2024-10-13 16:29  

潇湘晨报

2024-10-13 11:41发布于湖南潇湘晨报官方账号

2024年9月29日,《如此漫长 如此浓郁——黄永玉新作展》在湖南美术馆如期开馆,展陈了200余幅(件)黄永玉先生晚年的一批新作。

自那天入馆观画以来,这些天,我就一直在认真,艰难又愉快地读着先生的画。情绪里也不时穿插进了过去在先生家乡工作时的些些琐琐。北京,凤凰。凤凰,北京。若干次的说再见,又再见。有时,会忽然想到,有哪天的再见,变成了不再见,心里便莫名地慌张茫然起来。

以往也去过黄永玉先生展画的现场,每次都能见着在场的先生。他穿插在观画的人群中间。再忙,见到我们,他会盯大着眼睛,用手一指,“哇!你们来了!”。这个算是打了招呼。接下来,他忙他的,我们看我们的。完了,还会请我们去吃烤鸭,去有黑鱼子酱的北京饭店吃自助餐。说是家乡在办旅游,让我开眼界。而这次,这个场合,这一些,没有了。尽管屏幕上反复播着他的录像,音容历历,但这是不真实的。尽管人头攒劲,心里,与现场不协调的那种空,已无法填补。去年6月13日,他逝走在百岁生日的前两个月。先生的百岁画展仍如期举办。先生却已不再见。

这真是一个顽强的老头。

不再见,从字面上可以剥出两层意思来。一是再也不得见,不相见了;一是不说再见,一直在见,一直见着,没有离别。

人生有诸多一面之缘的人,一错即过的事。比如一个人,比如一件事。同一个人,可以不再见,也可以无数次地再见。同一件事是永不可再有的,却可在时空移易后的另一个境界里,让你回忆,再现。便所谓,想起一件事,再见一个人。

画展中有一幅《茉莉花》,在跋文中记录了人生一世,见与不见这方面的几个片段。记得,还一笔带出来个唱歌的罗大佑。还有《水仙图》,《曾经认识的一个女孩子》,等等。现实内与现实外,现实与现实之间,梦幻般的联动,上天入地的穿插。穿插,覆盖,再穿插,再覆盖。主题其实始终是生命中的见与不再见,偶然与必然。

在画《曾经认识的一个女孩子》时,明显感觉老人在犹疑着什么?老人又在顾忌着什么?期待着什么?牵挂着什么?梦一样的穿越,复沓,徘徊。手,似乎有点微抖,衣袂的皱褶,花叶藤蔓的纹理,气韵脉动,却异常流贯。在他描出那女孩的面廓,身形,长发时,笔触是那么肯定,坚决,匀称,流畅,刀雕般的深刻。记忆的深刻。八十年前很多的过往,都被这线条纠缠着,又放开。被这文字覆盖着,又呈现。少女脚下,被人当成画胖了的香蕉的芭蕉。胸前的那束花,荷。还有开了花的仙人球。菠萝。樱桃果子。海螺。挂着的衣架。行囊。解开绊带的靴子。无数个信封。易拉罐。等等。矛盾。对立。统一。协调。每笔都是具象,每笔又都是符号。这些怪诞,离奇的组合,迷幻着生命的秩序与非秩序,常与无常。奇幻的是,画面里不着一色,却绚丽致极。如此繁复,如此简洁。如此控制,如此恣肆。如此婉约,如此灿烂!为此,前前后后,反反复复,我停立这幅画前,近一个下午。

《宋元君到底想画啥图》,这是老人在与我们玩脑筋急转弯,他的思维转得比风车都快。不仅人画结构在转,嵌在里面大块大块的文字也在转。我几乎在这里迷茫了,几番被他的思维转速离心出来。

《世上难得醉夫妻》,作此画时,他“差一二十天就九十八岁了”。又是一段超长的题跋盖在画面上。比较起来,我更喜欢,跋中所引的,1982年的旧作:

遍城郭内外春渐起,折柳枝卜得甚好天气?莫笑我还学少年时,破船里装着个醉老妻。

管恁的落花风、催花雨,没了当打湿件旧蓑衣。且蜕根桐管吹支柳营曲。少理会石上鹡鸰、远山子规。

沙洲渡一条牛喝水。雨过云霁,平湖面、当得面镜玻璃。老两口且依船照个影,含着的蚕豆笑进水底去。

好一个“石上鹡鸰,远山子规”。这分明是刻在先生骨子里的乡愁。还有画作里的花草鱼虫。春天,从桐树新发的嫩枝条上蜕出的,能吹出五六个音调的那截桐皮管。他一颗生来天真浪漫的心,博爱于博物。蜘蛛,蝴蝶,荇菜,当归。狐仙鬼怪。世相百态。烟火日常。霜天万类皆入其画。先生几无题材禁忌。别人不能的,他能。别人能的,他好。他在广泛的题材领域里,实现了自由,缔造了自己的黄氏帝国。而乡愁,总占着这其中的重要份量和情感首席。

相对于工整的律诗,先生似乎更喜欢像宋词,元曲以及山歌俚语那样的长短散句。要知道,现代诗,则是先生更工擅的。他的诗好到能拿全国性的大奖,这让那些以专业诗人自诩的有点小难堪。

他时常引诗入画,以诗代跋。你看那《今夜》,画面唯美。灯火唯美。星光里的天空唯美。画外,诗一样的跋文也唯美。它们互相照应,相得益彰,又各不打扰。诗跋,干脆就用另纸,专裱于画外:

愿上天给人间每个人都有美好的今夜。天天如此,月月如此,年年如此。十年如此,百年如此。告诉子孙们,人应该拥有今夜之权利,过宁馨如今夜之日子。

这诗性的大白话,是世间对和平美好最好的祷辞。

读先生的画,不可忽略了他钤在画作中的多枚闲章。家在凤凰。生来怕酒。无友不怪。往来无白丁。天长地久。得天自我。湘西老刁民。软硬不吃。糊涂论语。结巴道人。我与我周旋久。故多能鄙事。九五火眼金睛。采得荷花带叶香。等等,等等。这些里面有他的灵光个性。触碰人性的散碎火花。

关于“九五火眼金睛”,黑蛮先生说,父做过一次眼手术,效果好得不得了。你看,他画作上的字款,大字再小字,小字下面再套细字。那么细。那么长。非“火眼金睛”不能为矣。当然,这只是就他的生理眼力而言。他的“火眼金睛”,更在于对人性的洞悉,对美的烛照。

是的,“美,很易消逝,艺术的使命是挽留。”这段话,用红笔写在另一幅《水仙图》题跋的最后。而他用更长的篇幅,寓言似的讲了水仙花球与知了生长过程的秘密故事。这是一个力求轻松,却又异常严肃生命话题。他感叹说,“水仙花从一个混(浑)圆的球茎到出芽叶和根须,开始到结苞开花直到凋谢,时间不到一个月。幽雅加芳香那么底(地)匆忙。你会问她:姑娘你干什么来了,走得那么急,连一点微笑都不给人留下。”知了的生命过程更是离奇。“知了在树上唱歌找媳妇的时间,加上脱(蜕)壳的行动,总共大约一个礼拜”。而这个生命绽放的短途,又是它以泥球自裹的形式,在地下深埋三到九年的长度为代价的。好好的以水仙为题材的画作,他偏偏想到了这些,这么离题,悠远。还有,“最可惜的是我几次去澳大利亚都错过了鸭嘴兽”。他说的是“信口开河”,实际上是他心骛神游,自由思想的跳荡,飞渡,是抑制不住的,“老顽童”的天真浪漫。

老顽童的天真,在他的动物寓言和生肖画中肆意绽放着。犹其是对于子鼠,以及由鼠带出来,不属生肖的猫龟们。老鼠与猫下棋,输赢都可怕。那么多谑言金句,莞尔一笑中,让你沉思。

荷,在先生的画题中,当然占着特别的位置。你看那《夏》,《不染图》,再看那张《一枕万响围》,然后又回到《相思一种,闲愁万端》来。有一个细节,一对母女,在看“相思”这幅画时,女儿说,妈,您带纸吗?我真想把那知蜘蛛捉掉。对,一只浅灰色的蜘蛛,就落在盛放着的荷花上。这是怎么样的一种错构呀!先生总让你意想不到。

意想不到他的才情,估不准他的能量。这几百幅作品,可都是九十多岁以后创作的呀。呐呐呐,你看那《深山何处钟》,《李时珍先生随想》,《煞风景》等等。他儿子黑蛮先生说,父亲画这种画,不是好玩的,尤其是那白描线条,如此繁茂,每笔都得到位,错不得,而且不能打稿子,打稿子就没有气韵了。真不是好玩的,老人家,就是以近百岁的高龄,以玩的快乐和轻松把不好玩的东西给拿下来了。简直是炫技呀,人们在这些巨幅画作前面,眼花缭乱,惊叹不已。

总体上,这是一场盛宴,视觉上的,情感上的,精神上的。是一部交响。其中也有小品,小提琴,笛管的独奏。有大漠孤烟,月下小景。爱,忧伤,离愁。

先生,从来不讳言死的话题。一个冬日,在玉氏山坊,我们围炉聊天。忽然闯到生死话题里了。他说,到那天,发个帖,请一堆朋友聚会欢庆一下,然后摆席开餐,把骨灰拌在馒头面里,先不要告诉大家,等席临散了,再宣布这个秘密,诸位先生,你们尊敬的,或许憎恶的某某某人,现在就在你们肚子里了。你猜会是什么效果?他瞪着眼,问我们。他接着自问自答,大家都会跳起脚来骂这个老头子,然后就纷纷跑去厕所呕吐。说到这里,他又顿了一下,说,这不行,太恶作剧了,不文明。文明的方式,是去卫生间里搞个仪式。要找那种有大水斗的公共卫生间,先把骨灰放好,司仪宣布,谁谁谁就拉绳一拽,“孔冬”一声,水就把骨灰冲进下水道了。一切完事。笑着笑着,大家就默然了。

而今,这个说笑话的人,哪里去了?不收取骨灰,不做任何仪式,这可是律师签了字的遗嘱呀。先生生前有一句话,要是实在想我了,就抬一下头,望望天上的云吧。

是的,我们现在抬头,蓝蓝的天幕里,有一行大写人字的雁阵。

作品展以一幅《小夜曲》,舒缓地落幕。这也是他平生最后一幅画作。落款是2023年5月16日,病中。画面中花带环着的秋跹上,两个相互依偎着的年轻人,一个是他,一个是爱人梅溪,一个一生他爱和爱他的女孩。但这个人,先走了。而在此前,另一个,一生仅一面之缘的女孩子,忽然让他在八十年以后又以“有点可笑”的话题提起。“分别八十年了,给她刻的木刻像在谁的手上?她活着吗?还记得我吗?”写这几句话时,老人已九十七岁,然记起的人,却杳无音信。

无须在这里做什么情爱学方面的猜想,请注意先生写在画跋中的另一句话,“表叔文章中常道这就是人生,然也。”这里的表叔,就是沈从文。

先生,我们不说再见!不再见!

世界还在,生活还在,我们仍有期待。

看画去吧。

2024年10月11日,阴历重阳

文/张永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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