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金融时报-中国金融新闻网作者:宋立民发布日期:2023-07-21
2023年7月18日,是画家黄永玉先生“五七”的日子。
依民俗,“五七”是个重要日子,那是真正“告别”的时刻——即鲁迅说的“忘却的救主”来临的时刻。
看看网上,黄永玉先生并没有走远,甚至,从未曾离去:好友还在缅怀、追忆;“六记”还在重版、加印;“百年展”还在筹备着;与黄永玉先生有“凤凰之缘”的深圳企业家,已着手在凤凰城的南华山建设“黄永玉文化园”……
最好的纪念,是细读。
35天了,笔者带着自己拍在手机里的《永玉六记》“珍藏版”,加上2013年《诺亚方舟·芥末居撷片》共计七本,走了半个中国。幽居靡闷,车船上复习“六记”中的深深浅浅蕴义,时光走得很快,在回味中得益多多。
《永玉六记》断断续续创作了近三十年,动笔最早的是《罐斋杂记》,始于1964年,内容都是鸟兽虫鱼。后来的五本,也常常涉及动物:他在36年间两度设计了猴年邮票,那机灵喜庆的猴子,与老年的他抱着小树做“九十度水平支撑”的神态近似。然而,其“动物哲学”的幽默外延,却已波及诸多领域。
用画笔思索
黄永玉说:“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位的,第二是雕塑,第三是木刻,第四才是绘画。我一生百分之七十的时间都花在木刻上,在学校,我教木刻。为什么我喜欢文学,喜欢雕塑,而绘画摆在最后呢?因为绘画可以养活前面三样行当。文学也好,雕塑也好,都养不活自己。”
不过,即便是推为首要的文学,在黄永玉笔下,也常常是配合水墨的“说明”文字而已。但这些文字,早已脱开了“文学创作”的条条框框,成为对于生命、尊严、历史、现实以及形形色色“生存方式”的思考。例如,他把刷牙画为“假笑”,谄媚嘴脸活现也;把午睡命名为“每天二十亿小时最东方风格的浪费”,文化差异活现也;让小老鼠自白“我丑,我妈喜欢!”逼真的自豪感跃然纸上。
尤为可贵的是,他的一画一释,常常可以引发不同角度的思考。如《芥末居杂记》里“吃臭豆腐”故事:“嗜臭豆腐者挞其妻曰:‘尔不食此便离婚。’其妻慑而食之,顷间呕吐不止,送医急救。一月后返家不成人形。嗜者慰之曰:‘自今日始,准尔不食臭豆腐。’妻及四邻感而恸哭!”——可以理解为“大男子主义”者的“家暴”,亦可以让人想到“管理学”与“御人术”。
法国著名评论家圣勃夫曾说,写得最好的作家,未必是作品最完整的作家,而是引发思考最多的作家。黄永玉的深入思考,才是他的作品不胫而走的魅力,更是其明察社会、洞悉人生、赓续“启蒙”的“工具理性”所在。
靠智慧“游戏”
黄永玉不是“天才儿童”——他没有学历,从小连续留级,因而得名“黄留级”。留五回之后,老师说:“你还是走吧,脸太熟了”。
他的智慧来自社会大学。
李辉《黄永玉:走在这个世界上》有记载:他以逃学为业,瞎逛悠。对父亲说学校放假,对老师说家里有事。一次,父亲说:“好吧!我们去看一看。”走一二里地,到校门口,里面热热闹闹。回到家,他准备挨打。不料父亲不仅没有揍他,反倒在躺椅上大笑:“不要老是重复同样的谎嘛!”
这就是父亲的“智慧启蒙”。
在《永玉六记》里,此类“智慧游戏”比比皆是。如他笔下的大虾自白:“我为生前的那些隐秘脸红”;知了自况:“为告别演出,我筹备了一生的时间”;猴子不满:“不管我有时多么严肃,人还是叫我猴子”。
更有意思的,是与格言警句迥异的小说情节,如他笔下的“狐教子”:“是日,日暖气清,狐令其子自三十仞岩上跃下,锻其技能。子惴惴然不敢俯视。狐仰而告之曰:‘勿惧!余固于此接应。’且以前爪作接应之状。子乃奋然跃下,而老狐闪于一旁,任其子下堕,嘭然有声,子痛泣曰:‘谎余若是,尔其非余父否?’狐抚掌答曰:‘然也,世上事,亲莫如父亦不可信。此狐之教义第一课,牢记勿忘’。”此类人生智慧自然过于“残酷”,却道出了进化论的要义。鲁迅曰:“俗话说,‘忠厚是无用的别名’,也许太刻薄一点罢,但仔细想来,却也觉得并非唆人作恶之谈,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。”
他喜欢喝酒,他老家的两种酒瓶子,是他的得意之作。每每介绍自己“进京推销”的“丰功伟绩”,他活像一个狡猾的企业家。于是,他的智慧结论是:自古以来,全世界原谅三种人:诗人、醉鬼和小孩。
如今喜欢黄永玉的年轻人,如果仅仅瞩目于老爷子的“斜杠青年”、段子好手、雪茄迷、拳击爱好者、开红色法拉利……而忘记了聚光灯之后的“智慧”实质,实乃舍本求末也。
借幽默白描
白描者,有真意、去粉饰、少做作、勿卖弄也。看看以“抄中外段子”为业的网红,可以说,滑稽搞笑者众而真正发人深思的幽默寥寥无几,夸张不少而白描不足。
黄永玉的老朋友黄苗子说:“永玉是笑话大王,他可以在同朋友谈天中连续讲100个笑话,但这只能说明他的个性和生活爱好……幽默不是廉价的滑稽,而是让你眼泪向肚里流的一种快感。”
这种“眼泪向肚里流的一种快感”,往大里说,是敢于直面惨淡人生,往小里说,是高屋建瓴地“拿自己开涮”。
看到黄永玉不留骨灰的遗嘱,一定有人想笑:这个怪老头。殊不知他早有遗嘱:“骨灰撒到马桶里,就在厕所举办个告别仪式,拉一下水箱,冲水、走人。”更过分的是,他建议走后不声张,悄悄用骨灰调馅,包饺子,生前好友都叫来吃,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。这种“亲密”,不知道能把人气死还是笑死。他的“墓志铭”则在《力求严肃认真思考的札记》里已经拟就:“这个人的一生,正确的加错误的等于零”——简言之,就是“白活了”。这又与他的“我死后不要墓碑,不要墓志铭,如果实在要,就写三个字——太累了!”不无“矛盾”。而且,这是“活剥”了金圣叹:砍他的刀斧手在他两个耳朵眼儿里掏出两个小纸团,左耳曰“好”,右耳曰“痛”。
需要补充的是,黄永玉的幽默来自湘西,是土生土长的“惟楚有才”。他说过,自己的作品蕴含着“家乡人特有的幽默和风趣”,你看1947年他为表叔沈从文大作《边城》创作的木刻插图:爷爷与翠翠相对而坐,吹着细细的笛子,那认真的表情,辅以穿透云翳的阳光,实在比金色大厅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还热烈、庄重。大俗大雅的线条白描,单纯得让人心酸——作画那年他23岁。“遥相呼应”的是,他把米兰大教堂用黑白水墨画成了一堆“自燃”的有烟煤,并题字:“笑不笑,看水平”。他把郑板桥画得“傻不拉几”,题字曰:“郑板桥提倡难得糊涂,其实,真糊涂是天生的,学也学不会。假装的糊涂却是很费神,还不如别法为好。”这是幽“扬州八怪”一默。他画的阎婆惜配文说:“政治和爱情,两个最沉重的课题压在一位小女子身上,难道她做出的答案不勇敢吗?”这又是幽《水浒传》一默。
他的光和热
“凡有所学皆成性格”的下一步,乃是“凡有所画所写皆成性格”。重读黄永玉,读的不是画作与文字,而是他“传统与现代兼容”的人格。
他走了,再不能写书画画。
他没有走,他所有的书都在我眼前,在我脑海里。
三十几年前,大女儿读小学,觉得课文《春天来了,小燕子飞回来了》没有意思。我就拿出《永玉六记》,一幅幅给孩子讲。看到“毫无作为的观察家”肚脐眼、“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”打喷嚏……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。
黄永玉说:“在我年轻时读过的诗里,我至今没有忘记的是这样一句:‘为了太阳,我才来到这个世界!’”
如今,他的光和热,已融入了太阳,给后人明亮与温暖。